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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澄星这天处理完工作后没有直接回家。她来到停车场,刚拉开自家车后门,就听到前座传来一声呼喊:“Surprise!”

    她抬头,望向坐在副驾驶位上眨眼睛的女人:“乔文璇,我又不是忘了要请你吃饭,你以为你能吓着谁。”

    “谁叫你这么难约的?自打回国之后都没有跟我好好玩儿过一次。”装扮端雅,举止却落落大方的女人睨她一眼,“听说你今年生日会都不准大办了?”

    “嗯,毕竟去年算是告过别了嘛。”

    “瞧瞧,还得是我记挂你,给你庆生来了。”

    “先不说日子不对,怎么给我庆生还要我请客?”

    “当然是因为我给你带了礼物!”两个扎着缎带的礼盒从前排飞了出来,蒋澄星接住,抱着坐到座位上。“还有一份是文翊的。”

    “小乔今天不过来吗?”

    “她学校有考试,那丫头最近忙得紧。”

    “难怪你有空来sao扰我,”蒋澄星说着示意司机发车,“亏你家里还能容忍你回来后闲这么久。”

    据说乔文璇家往上数四代都与医学渊源深厚,从当年炮火纷飞下的中西医小诊所办起,到如今已然发展成庞大的医疗集团,不仅拥有数家私立医院,还对医药研发和高端疗养颇有涉足。不曾想落到这一代,身为大姐的乔文璇却对家族事业不甚上心,可谓是愁煞了一干乔家长辈,哪怕最后还是被逼着学了相关专业,但从她当初能顺利出国来看,想来家里也是妥协了不少。蒋澄星是后来才听闻这些事的,因着乔文璇年纪稍长,虽然两家交情一贯不错,二人小时候却“只知其名”,直到同在异乡之时才迅速熟络起来。

    “快别提了,”乔文璇一脸无奈地摆手,“我家老太太已经拍桌子说让我年后必须去药企报到。”

    “多好。”蒋澄星点头称是。

    “喂!别装得多孝顺似的,你最初说要出来单干时不也是跟家里大吵一架!”

    在吵嚷声中,车子停在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餐厅门口。因为乔文璇说吃腻了西餐,蒋澄星就预订了这家中式私房菜馆。推开挂着鎏金小篆木匾的大门,檀黑与朱红打底的宫廷风内饰佐以柔光笼罩,身着靛蓝染制服的服务员前来迎客,二人随其指引一同落座。也许是受静谧氛围的影响,乔文璇一进来就安静了些许,蒋澄星暗自心道这地方还真没选错。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随意闲聊。确实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了,蒋澄星对乔文璇这半年以来忙着跟家里斗智斗勇也没耽误玩儿的精神表示鼓励,在听到她养的猫给老太太的文书踩了个脚印时也不免失笑。

    “可惜——才短短几个月,全家人就都很喜欢她了,”乔文璇说起她的猫就滔滔不绝,“简直比我这个亲闺女还亲呢!”

    “恭喜你家猫没被你连累。”蒋澄星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热手巾,擦拭好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陆陆续续上菜了,一人一份的小碟子对称摆好,各色菜品鲜香扑鼻,她俩谁也没再跟谁客气,当即动起筷子来。

    “说起来,你最近营生咋样?公司办得还顺手吗?”席间,乔文璇把话题导向蒋澄星。

    “还好,”她应道,“初轮融资过后基本稳定了,当下现金流撑起未来一年的运营不成问题。”

    这里还有乔文璇的一份功劳,她于是谢起她先前的一笔投资。乔文璇却挥挥手道:“都说了那是咱俩的交情。”

    “不过,我对你在做的数据管理平台有点儿兴趣,现在产品研发端进行得怎么样了?”

    蒋澄星反应过来:“你这就在为进药企打基础了?”

    “省得将来又被唠叨罢了。”乔文璇伸了个懒腰,“可能是因为家里出了个我,这次回来我妹老跟我抱怨自己被‘寄予厚望’,我这个做jiejie的还是得替她分分忧啊。”

    既然对方有这个意向,那蒋澄星自然不会放过,随即便在餐桌上比划着介绍起来;身为创始人,她把自家现有成果、技术优势讲得头头是道,还一并把核心研发成员背景也概述了一通。乔文璇时而对感兴趣的地方加以追问,两人就这么边吃边聊,只是关于工作话题她俩都很有默契地点到为止,不一会儿又转回了生活逸闻的闲谈。

    这顿饭吃得不紧不慢,散场也不早不晚。趁最后品尝甜点的时间,蒋澄星打电话叫了司机。“一会儿先送你回家。”她对乔文璇说。

    “欸等等!不续场了?”看人家摇头,乔文璇见风使舵,“也行,但是得先把你送回家。”

    蒋澄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然后你跟到楼下,顺道说上去坐坐?”

    “不行吗!”

    “不行。”这回绝得毫无余地。

    乔文璇叹了口气:“你家那个……你还想这么弄到什么时候?”

    “嗯?我不是说了吗,能有多久是多久。”

    “不,我是说你这种藏着掖着的状态,”虽然蒋澄星从未明说,但行事这般遮遮掩掩,乔文璇还是直觉其中有什么反常,“我提醒你,养情人玩玩可以,但要是真闹出什么丑闻,我可兜不住你家里。”

    “你想哪儿去了,她不至于。”

    “所以……”乔文璇对好友的感情状态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你俩现在是两情相悦?一定要冲破所有压力阻碍在一起?”

    “你是喝多了还是狗血剧看多了,”蒋澄星说着就披上衣服往外走,“就算我妈那里是不大好交待,但也没你说得那么让人起鸡皮疙瘩。还是先cao心好你自己吧。”

    乔文璇赶紧追上去:“你给我说清楚!那人在你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定位?”

    拉开餐厅大门,初冬的夜风吹散一身暖食热气。夜幕之下,远处的商圈广场大屏霓虹辉光流转,将街道旁的高楼轮廓浸出柔和而迷离的线条。前方路口车流交汇,引擎的低鸣、汽笛的尖响,混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电子乐,在冷夜里杂糅出一片蓬勃的喧嚣。乔文璇拢拢衣领,看到身旁的人呵出一口白雾:“……我不在意。”

    “什么?”

    “没有一个词汇适合概括我们的关系——”如若按照世俗常理,这原本就是不该生发的东西,“所以,我不在意别人是什么看法,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面对友人的数落声,她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

    终于打发走喋喋不休的乔文璇,蒋澄星跟司机告别后登上电梯。随着显示窗数字上升,白日那些紧锣密鼓的会议、屏幕上滚动的信息、电话里的反复确认,仿佛都被一点点地过滤、沉淀下去。在微弱的失重感里,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叮的一声,她到家了。

    屋子里空气安宁静谧,行至主卧房前,才听到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她走近卫生间,似是察觉响动的人抬起脸,眼睛却闭着,几缕额发滴下水珠,顺着湿津津的两颊滑向下额。蒋澄星过去抽了张面巾纸,掐着人的脸蛋把水渍擦干。纸巾揉成一团,乌眸在其后显现,蒋澄星弯眉唤她:“欣欣。”

    “跟我说说今天都做什么了?”她说着,像往常一样去搂她,不料这回却遭到了小小的推拒。

    成欣含着下巴,五指按在她前襟上,声音也同样细小:“有酒味,去洗澡。”

    行吧,蒋澄星只好依她的意来。彻底洗漱完毕后,她穿着睡衣回到主卧,半倚在床头的人手捧一个白瓷杯,身形将绒被顶出小山包似的弧度。见她过来,成欣放下杯子,伸手掀开被子的另一角。她从善如流地靠过去,一把捉住人的腰腹:“日记本呢?”

    成欣像是被挤出气般的哼了一声,把床头的一个皮封本子拿给她。这是她俩的约定之一,手指伤好之后,她答应她不再自伤,转而以每天写点儿什么抒缓心情。不过蒋澄星不对内容做任何要求,她也着实不知该写些什么,是以这个本子上所记大多只是零散的句子。

    尽管如此,蒋澄星似乎也能自得其乐,只见她津津有味地念道:“……我今天吃了一块儿曲奇饼干。”

    她转头问她:“家里零食还够吗?还有什么想吃的口味?”

    “不了,还有很多。”

    “哦,那也不能多吃,不然就得多上上跑步机了。”

    其实最近都没什么胃口,成欣这样想着,嘴上只嗯了一声。

    “我洗了一双袜子,在阳台看它们滴水……太阳还不出来,天气会多云转晴吗……”听上去连小学生的作文还不如,毫无关联的句子连在一起,像是一篇荒谬的童话。蒋澄星继续朗读:“要独自吃晚饭了,加热好就行,不要碰别的。”

    “你的确没有碰吧。”她的视线打量着她。

    “没有。”成欣撅撅嘴,把手递到她面前,光裸的指尖没有留下瘢痕。对方合上本子,拉过这双手轻吻了一下。“还有一个问题。”她说。

    “今天怎么没有写想我?”

    “前面写过了……呃,我以为你不想太rou麻。”

    “是这样吗?”

    故意反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成欣只得拧起眉头答道:“好吧,是我不想听你天天念……”

    “为什么不想听?你不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我吗?”蒋澄星倾身压过来,酥热的气流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还是说……难道今天没有想我吗?”

    发现耳垂被对方的齿关衔住,成欣一咬牙一闭眼:“想了!很想!”

    “每天都很想你……”她颤颤地抬起胳膊,摸索着回抱上去。

    蒋澄星满意地松开牵制,撑手起身,关掉床头灯。“睡吧,”她掖掖被子,在成欣身侧躺下来,“晚安。”

    夜色渐深,房间没入一种深邃的幽蓝里,浓稠的寂静几乎吞没掉一切声音,唯有身旁点点呼吸声悄然掠过。瓷杯里剩下的菊花茶凉透了,成欣能想象到花瓣沉于杯底,蜷成枯槁的模样。

    天一黑下去,各种关于妖魔鬼怪的幻想就会浮现。她觉得恐怖,尤其惧怕身后的这个人——或是什么披着皮囊的怪物。她想她吗?就连此刻也一直一直想,恐惧将她们相连相系,假使没有这恐惧,或许她不会眷恋她如此之深。

    所以她还是不会注意到日记本被划破的纸张,揉皱了多少张纸才能写下一句话,就像她也不会注意到,衣领上除了有酒气,还沾上了另一股陌生的浓香。

    要多近的距离才能染上?要多久的时间才不得不戴月而归?如果一切都作不了真,那还将有多少谎言等待她去相信?

    也许是自己搞错了,她想。是蒋澄星长久以来的态度使她误会了,对方可从未在唯一性上做过承诺,更何况承不承诺又有什么差别,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讲出的话语要多少有多少。

    恶心、恼火,无所适从的情绪溢满心房。她倏地睁开眼睛,翻身望去。熟睡的女人面容轮廓在黑暗中朦胧不清。

    可恶、可恶!然而……她咬紧嘴唇,情不自禁夹了夹腿。

    就算是她刚刚跟跟别的女人睡过也想跟她做,就算是她方才抱过别的女人又来跟她讲情话也想跟她做,就算是她已经获得了充足的慰籍、不再需要她了也想跟她做;想吻遍她全身,骑到她身上,含着她的指尖把她黏黏糊糊地都涂满,然后她就会知道别人做不到这个程度,别人不会像她这样听话,不会像她这样能将自己剥干净送给她。

    她喉咙里滚出含混不明的咕哝,弓着背把自己揉进蒋澄星怀里,一只手臂搭上她的侧腰,她还要再抬腿缠住她的腿。

    从这个角度看,这具身体仍然宛如隐没在阴翳中的鬼魅。但是她抱住她。

    不许。她在心中默念。不管是什么总之就是不许。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不许这么对我。